要说2018年最值得推荐的电影， 《我不是药神》 肯定是其中一部。这部现象级影片， 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连锁反应。各种文章评论迅速刷爆屏幕， 有分析演员表演水平的， 有为药厂药品价格正名的， 有比较中印法律经济社会的， 有探讨人性光明与黑暗的， 有控诉药监、 医保不作为的， 有提醒大家更注意保险理财的……每个人都在从自己的角度探讨这部电影带给我们的冲击。作为一个天天和病人打交道的医生， 其中的一个场景， 我似曾相识， 很想写一写。

刘思慧， 那个为了给女儿治病， 跳钢管舞的单亲妈妈。触动我的是下面的这两句话：“她爸呢？ ”“知道孩子有病就跑了。 ”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吗？会的。我真见过！

进修那年， 北京的夏天很热， 周二上午， 我跟着老师挨个给已经做完肾穿的患者说明病理， 安排治疗。

肾内科的流程一般是这样的， 肾穿之后的下周一， 集中在医生办公室做 CPC （临床病理讨论） ， 就是根据病情集体会诊， 由病理医生详细分析病理， 再由主管医生和上级医生讨论治疗方案。确定方案后， 要由主管医生在第二天向患者说明具体情况， 讲明白治疗的具体安排和相关注意事项， 必要的时候签署各种知情同意书。

谈到最后一个病人， 是个不到20岁的小姑娘， 肾病综合征， 病理好像是局灶增生硬化性的肾小球肾炎， 相对其他比较重， 不仅需要激素， 还要联合免疫抑制剂。病情在肾内科里不算轻， 但是谈不上有多严重， 更远远不是什么绝症。当时， 科里常用的免疫抑制剂有三种：环磷酰胺、 环孢素、 吗替麦考酚酯。这三种药效果都可以， 但是都有比较大的副作用。考虑到患者是年轻的女孩， 我们排除了可能会出现性腺抑制的环磷酰胺。但是， 剩下的两个费用很高， 副作用也不小。这种情况下用药需要医生分析和讲解， 患者能够理解并做出选择。

来的是一家三口， 进门的时候还是有说有笑的。父亲、母亲、 女儿依次由近及远地挨着我们坐在桌边。

我把一张免疫抑制剂使用的知情同意书放到一家三口面前， 让他们先看。接着，我开始用尽量通俗的话给他们分析患者情况：“患者年纪轻， 肾病综合征入院， 虽然水肿不严重， 但是尿蛋白的量比较大。现在， 肾穿刺病理结果出来了， 需要我们讨论一下后面的治疗。她的病理是局灶增生硬化性的肾小球肾炎。病因主要还是自身免疫活动造成的。治疗上呢， 需要把这种自身免疫活跃的状态抑制住。最常用的是激素， 但是鉴于患者病情， 我们觉得单用激素的力量肯定不够。需要搭配另一种免疫抑制药物， 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。但是免疫抑制药物一方面费用比较高，另一方面药物本身也会有副作用。所以这里要特别和你们说明， 也需要你们能理解和配合。 ”

“费用是多少， 具体都有什么副作用？ ” 患者父亲皱着眉头问。

“激素没多少钱， 副作用包括长胖、 骨质疏松、 血糖升高等， 但是一方面我们激素是阶梯式的逐步减量， 另一方面会安排相应的对症治疗。免疫抑制剂常用的是三种， 环磷酰胺最便宜， 但是副作用是出血性膀胱炎和性腺抑制。考虑患者年纪， 我们觉得不合适。剩下的是环孢素和吗替麦考酚酯。环孢素效果不错， 价格高， 要以万为单位。需要定期回医院来检测药物浓度。吗替麦考酚酯效果也好， 但是价格也高， 不需要定期检测药物浓度， 但是继发感染的风险比较高。当然， 所有免疫抑制剂都需要预防感染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 让我惊愕的一幕出现了。患者父亲忽然双眼涌出泪水， 用手把知情同意书往桌子上狠劲一拍， 怒目瞪着孩子母亲。用手指着， 恶狠狠地说了一句： “看你把孩子养成个什么样子！ ” 然后使劲一拉椅子， 转身大步走出了医生办公室。就这样， 走了……

一瞬间， 患者、 患者母亲，还有我们围在大桌子周围的医生们都惊呆了。我甚至用了几秒钟时间来想我下面该说什么。小姑娘的眼睛也逐渐被泪水笼罩， 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。患者母亲紧咬嘴唇，厌恶地向门外望了一眼， 右手抓紧了女儿， 坚定地对我说：“没事儿， 大夫， 你接着说。 ”

后面说了什么， 我已经都忘记了。只是， 记得后来再复诊的时候， 好像再也没有见过小姑娘的父亲。

当我看到刘思慧的时候，一瞬间我就想起了那位母亲，那一刻从厌恶到坚定的眼神。那一瞬间， 她的心里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。女子本弱，为母则刚。孩子在跟前， 多难的关也要闯过去。

也许那位父亲只是一时难以接受， 但是， 那种没有担当、 临阵脱逃的样子， 会一辈子印刻在女儿的记忆中。

从医这些年， 越来越感觉， 当疾病来临时， 千万不要去尝试考验人性。能有担当，能主事， 勇于挑起家庭重担的， 不管是病人还是家属， 都值得敬佩。而那些逃避的、 退缩的也由他去吧， 因为一摊烂泥怎么扶也不会成为中流砥柱， 费那个劲儿干什么呢？

《我不是药神》 ， 我觉得名字起得谦虚了， 把神这个词看得太严肃了。其实，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各种各样的 “神” 。把廉价药贩运到国内来， 能拯救患者生命和生活的就是神，是患者的神； 在自己和家人突遇重大疾病和变故时仍能坚守坚持， 不临阵退缩的， 这也是神， 是一个家庭的神； 能用一己之力， 推动这个社会、 这个制度、 这个国家做出一点点改变的， 就是国家的神。

回想， 患者母亲在丈夫怒而离去时， 抓住女儿的手， 那一瞬间的眼神， 那坚毅的表情， 我觉得她就是她自己和她女儿的神。愿她们一切安好！